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恋曲伊尔库茨克


“西伯利亚三部曲”之二


延伸阅读:“西伯利亚三部曲”之一:西伯利亚情人

 


从2月15号开始,每天收到一封他从海边寄来的信。那是我在伊大的第三学年。第一天的信里附了一张彩色相片,是铅灰色的海。没有边际,空无一物,除了海。「今晨已到达摩尔曼斯克」,他在信里说,「海很灰,像鲸的背脊。昨天是西方的圣瓦伦丁日,情人节,此色似不大应景。但眼见如此。海有时确不可测,让你觉得它有生命,有感情,有时。这边一切都好。住宿尚在安顿中,不日可稳定下来。祝安。」

  

       离开前他曾说每日会来信。北极的海一定很美,我说。他说信中向你汇报便是,做一回内陆派去海滨的谍报使,每天早上,北极的海是什么颜色,你在贝加尔湖畔已晓得。我说我真惨,来俄三年却从没有走出过这贝湖的视线。他道无妨,贝湖阔大,也算得海了。北海?我讥他学没见过世面的蛮族,自欺欺人。其实。你便是海,乔。他说。

       海是最莫测的,因而也是最有魅力的,这点我从未怀疑,亦不敢以之自居。他是何时起错认了我作海,我不得而知,也不必追究。世间的事,毕竟从来不存在历历分明。

       我与他的遇见亦是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开始有学业之外的接触,是始于大二学年。至于他何时起格外注意到我,我曾问他,他笑言天机不可泄露,故作神秘,一会儿又说记不得了,总之依我猜测,他大概是想保留这个秘密。

       彼时,他是伊大电机系的副教授,我是外文系大二学生。生命中某些不可言喻的纠缠很偶然地发生,以一种,难以言喻的轨迹。

       如果那天傍晚我没有去超市。

       如果那天他没有在那排货架前蹲下,恰好也在找一个来自异乡的凤梨罐头。

       如果那天不是平安夜。

       如果那晚,天空未有繁星。如果……

       如果。

       一天,微寒。

  

 

4月1日。

——「今天的来信没有附相片。海是明黄色的,他说,像一种内部有金属包裹物的水晶,折射出发丝一般柔顺的奇异光线。可惜相机无法拍摄。令人敬畏的自然呵,也许它想让自己最美的一面永葆神秘吧。

这个时节在你的家乡恐怕已经很有春意了,然而摩尔曼斯克仍是座冰封的城,想必伊尔库茨克也大致如此。北国呵,像是掉进了冰窟窿,一年总有大半年是惨白一片,当真无趣得很。

你过得尚好吧?对了,忘记提醒你,今天愚人节。」

  

      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,这个年过四十,衣着单调,已有家室的工科教授,魅力其实并不亚于那些精力过于充沛的俄罗斯小伙?现在回想起来,他当时在伊大的女学生中似乎确应当是挺受欢迎,只是我一向迟钝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会邀我去湖边散步,每次都穿几乎相同的衣服,棉麻质地的衬衫,深色长裤,戴黑框眼镜,栗色头发凌乱而洁净。瞳孔周围,是贝加尔湖的颜色。

       他会不时指着小道旁的某一株植物向我介绍,那多半是西伯利亚土生的物种,我连见也没见过,自是不识得。我没想过一个大学电机系的老师会对植物分类学有研究。

       植物是孤独的,人也是,所以我们每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,也是一株株植物。某次他曾如是说。

       又有一次他谈及自己的婚姻和家庭。他称那作“一个令人遗憾和沮丧的泥沼”。他出生在北高加索地区,娶了青梅竹马的邻家小姐,现在的发妻。有两个女儿。现在随她们母亲长居莫斯科。而他独自前来伊尔库茨克任教,遥远的东方,不知是否在刻意躲避什么。关于二十多年间发生的种种,我能够大致猜测到的和不能的爱恨波折,他只字未提。我独断地理解为不愿。我能够理解这中间的无奈,多多少少,即便我与他是那么不相同的两个人。他们至今没有离婚。

 

 

6月13日。

——「短暂的北国之夏的开始。海以一种完全敞开的姿态蔚蓝着,拥抱浪涛,拥抱天际线,拥抱稀稀落落的几缕云,拥抱逐渐燥热的空气里的一切 。早晨看见军港那边有舰船出海,蔚为壮观,就连平日里灰蒙蒙的军舰在初夏的阳光里也闪烁出雀跃的光斑,着实让人难以置信。也难怪镇上那些人不分男女老幼,这些天一律疯了似的,白天黑夜歌舞不停,野餐不断,似乎总不愿意在家待着。没办法,北国夏天的阳光就是天然有一种魔力啊。 」

  

       我想起与某个少年离别的那个夏天,我们走上渐行渐远的两条路,他背朝西伯利亚,带着眼睛里那湾贝加尔湖的湛蓝,义无反顾地去到上海;而我来到伊尔库茨克,仅仅因为我所固执坚信的,我与这片土地的缘分。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夏天,郁郁不快地蜷缩在宿舍房间,我第一次主动地拨通了他的电话。

       我们约在伊大外常经过的那条商业街。没等他开口,我霸道地一头钻进一间中国餐厅。

       我点了极浓的中式红茶,又要了牛奶,把它们混合进一个壶中。不伦不类的一壶“奶茶”。然后把菜单扔给他。他盯着我古怪的动作看了半天,勉强地接过菜单,更加勉强地,盲着眼瞎点了几份中国菜。没有一个他认识。

       我没有办法向他解释勾兑这一壶假“奶茶”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执念,正如我也没有办法向他倾诉,我多么懊悔当年的任性,多么怀念那日高速路上的夕阳,以及夕阳下的吻,多么想再去校门外那间饮品店,捧一杯无糖奶茶,递给他一杯双糖——我曾多么爱他,就像他爱我那样。

       我心里不舒服。我只这样对他说。

       失恋?

       不。很早之前的事了。只是,现在又想起来……

       后悔?想不通?

       也,不是。昨天做了个梦。

       菜端上桌。不出所料,全是鬼佬偏爱的左宗棠鸡、宫保虾仁之流,令人提不起胃口。西伯利亚的中餐厅,水平并不比旧金山唐人街的高明。

       忘掉他。

       那是温和但不容置疑的语调。

       不要去想。(不去想。)

       不要再执着于那个人。(不执着。)

       毕竟,你们已经不再相关。(不相关。)

       放下。(放下。)

       好吗?(……)

       答应我。(……)

       我埋头咀嚼白饭。

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想去湖边走走吗?(摇头)

       这样,我先送你回去,你好好休息,不要瞎想。有事随时找我。

       我拒绝了,拎起包,自己走回宿舍。

  

       蒙头大睡一下午,醒来已是午夜。去到街头唯一亮灯的酒吧,点了兑水伏特加,一杯,一杯。浑浑噩噩之中拨了电话。他竟真的立马出现。

       喝醉了?(醉了吗?我也不知道。) 

       那就是还没有。(呵呵。)

       有什么话想说吗?(没有,就是,就是想抱抱你。你抱我一下好不好?)

       ……(教授……)

       一个失恋的女人,半夜打电话来要见的,绝对不会是她的教授。(呵呵呵……)

       月光下的小巷里,他举起我,我紧紧勾住他的肩头,在他颈后留下深深的,深深的吻痕。夏夜的飞虫聚集在昏黄的路灯下,两两成对,扑腾,扑腾,忽而分,忽而合。电灯发出滋滋的杂响。月色如水,像是刚从湖里捞出来,浮升,浮升,连云也融化进那一抹鹅黄的光晕里。

  

 

9月18日。

——「天气还是一样的暖热,阳光一如盛夏,但人人心知秋节将至,好景不长矣。今天的晚霞很美,从浅粉到绛紫,把海也染了个落英缤纷。但是太阳落下地平线几乎是一瞬间的事,天黑也不过一眨眼。美好的夏季难道就是一场稍长一些的晚霞吗?听说日本人每年夏天一定会放花火,还有专门的花火大会。烟花飞腾的时候,火光落在海上,日本人大概是极为懂得那稍纵即逝的夏令之美的。」

  

      几天来我一直提心吊胆,药店商城跑了一次又一次,直到看见一支支验孕棒上一致不二的鲜红色“-”号时,才算是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做我的爱人吧。他曾这样对我说,在我向他坦白了我的隐忧后。

       这算是正式的表白吗?他看了看我,点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做又如何,不做又如何?成为你和你妻子之间的小三,躲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城里跟你同居,辍学给你生十三个孩子或者光明正大地挺大肚上学?还是说没有这个响当当的“爱人”的名分,就得提心吊胆随时提防你身边更年轻更漂亮的小姑娘,又或者你会求爱不成就动用人脉关系在学校伺机报复我?

       他听出我戏谑的语气,无奈地摇摇头。不要这样,我知道,你在意的从不是这些。你也清楚,我的处境……

       我把头轻靠在他肩后。他将我的手环在他腰间。对不起。对不起。他抚我的发。我伏在他肩上,嗅着他颈后淡淡的Kenzo青草香水气味,心中一遍遍地默念着,何必如是,何必,如是。

  

  

10月13日。

——「阴风怒号,栎树和桦树不住地往下落叶,长青的松树被吹得东倒西歪。秋。墨绿的海,像墨绿色的夜,又像即将到来的极光。你喜欢极光吗?从来没听你提起过,感觉别的年轻人喜欢的浪漫事物,你总不是很感兴趣。说句我从未告诉过你的话,我从前总觉得你是一个比较早熟的人,冷静,孤傲,凡事克制,我曾以为这是受过伤的缘故,不过近来我更倾向于理解为有一些人是生来不同的,不管是气质,思维,抑或是对待感情的态度。这一点上,你前世应当是一只贝壳。」

  

      新学期选选修课时,我看见授课教师名单上有他的名字,于是不假思索地报了电机理论基础。开课第一天,他脸上流露出被竭力抑制的惊讶与偷笑。他的演技不错,除了我,大约没有人能识破。我却不肯轻易饶过他,课上一直死死盯向他的眼睛。他显然在故作镇定,对照讲义看,一堂课念错了十三处地方。我自然是什么也没学到。选修而已,混学分还不简单。

       后来方知还真不那么简单。乔海同学,他曾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谈话,你是选修我这个课的唯一一个文史专业的学生,基础不比别人,要加倍努力才行啊。

       我说你装什么神经。

       这次测验,我给了你一个C。

       嗄?

       这已是对你着力照顾的结果。我想,你应当对自己的作答情况多少了然。不能因为你和我相识,就把考试当做儿戏。

       我原以为只有德国人和日本人才会这么古板老套,一丝不苟,没想到在俄国竟还有视学术如此神圣的教授。

       然后他当真为我补习起来。我一开始尝试努力接受,但很快不得不接受一个字也听不懂的事实。高中文理分科以来,毕竟已四五年未碰过物理课本,牛顿他老的面容都快不识得,如何一朝捡拾得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他见我如此迟钝反应,不得不言弃。不是他的错,全赖我这个学生愚顽不化,无可救药。

       既然如此,你作何打算?

       退了这门课,看是否还能重选一门。实在不成,两个学分,也不算太多,还有的补救。

       他叹一口气。

       我去帮你联系。文史方面有一个教授我熟识,这学期授东亚文化史,大概还有空位。这次一定要认真。

       好了啦。我抓起他的手把他硬拽出办公楼,去到外面新开的一间港式冰室。(这是什么?)烧仙草。(草?是某种植物加工成的吗?)不知道。你别管。你吃就是了。(为什么点这个。有什么讲究?)不知道。……你说过,每个人都是一株孤独的植物,吃下同类,会不会稍稍好过一点?

  

  

11月13日。

——「大雪。能见度极低。从窗外看出去,不太分辨得出海的轮廓。天昏昏沉沉,阳光几乎透不过云层。灰白。漫天漫地的死亡色彩。生气,无觅。哄哄熙攘的世间万物在这一刻,了无迹痕。有时候人之得失也莫过如此,锱铢计较也好,与世无争也罢,今生所得也不外是这北国窗外的万物。一夜风雪,爱恨荣辱都淹没在这一片白茫茫之下了。」

   

      大约十一月的时候,他带来将被外派进修的消息。

      校方突然通知,我之前毫不知情。(……)

      不进修,就无法晋升正教授。换句话说,如果要想在这个领域有所发展的话,不去不行。(……)

      想说什么,你尽管说。(所以?)

      所以我想……唉,我们……(要去多久。)

      至少一年,多则两年。(哦。)

      所以你有没有可能……有没有可能你陪我 同去?(……)

      地点可选,莫斯科,圣彼得堡,伏尔加格勒,索契,梁赞,秋明,甚至勘察加,北极,只要方便你办妥转学手续,这些都是小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和我一起,可以吗?

       我爱你。

       我沉默。不是我不愿接受这样一点小小的调动。我是一个自私的人,但我自问对于自己深爱的人绝非吝啬于牺牲。是的,一切都没有问题,只是我不够爱他。

       我再次地对望眼前这男子,湖蓝色的深邃的眼遮盖了一切。他,很好,好到我不知道该从何细数起,他唯一的过错,就是不该错爱一个同他一样孤独却决绝的女子,因为,一株植物无法给另一株植物带去慰藉。我早已习惯了冷眼旁观,甚至已记不起,自己是否还有能力爱人。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他心中明了,不再多言。那么,祝你好。

      (一定,要走吗。)——其实不算挽留。我从未那样想过。

      对不起。——仿佛他做错了什么。

      不必难过,又不是生离死别。

     (……那是自然。) 

      一两年而已,我相信我们的缘分。照顾好自己。

     (保重。)  

  

  

12月24日。

——「平安夜。温暖而寂寞的万家灯火,橘黄色,星星,点点,衬得周围黑漆漆的大海与群山愈发孤绝,以至于悚人的深邃。我现在一个人,独自在房间里饮酒、吃圣诞美餐,外面的人看我这个房间,同样是一个明亮的橘黄色窗格。今夜,在这寒冷的海边小城里,那么多的灯火窗格背后,又有多少人,内心其实孤寂难言呢?

(另:这些天来,我逐渐想明白了一些道理。这得感谢你。进修结束在即,我打算离开摩尔曼斯克,但不回伊尔库茨克,也不会去莫斯科。我想我大概会申请出国的机会,我想去冰岛,或者格陵兰。你呢?你也快要毕业了吧,接下来作何打算,如果将离开伊城的话,可以告诉我去向吗?)」

   

       动身前,他曾发我一条简讯。当时我正洗澡。出来浴室,看见屏幕上不停闪烁的红点,心里一种无法言喻的疲倦。点开消息,他说即将出发,凌晨班机,预计到达那边已是清早。他最终选择了摩尔曼斯克,一座寒冷的海边的城,适合一个人去的地方。我看看墙上的挂钟,料想他此时应该已在空中。

      合上电脑,叹一口气,去到冰箱拿牛奶喝。角落里,发现打开过的盒子有些不对劲,闻一闻,已经发酸了。从柜子里取出玻璃罐,兑了杯浓黑espresso。

       窗外又下起稀稀落落的小雪。室内弥漫着弗洛伦丝的薰衣草甜香气味,持久不散。

       电视台又在播报西伯利亚村庄上空的流星。有那么几天,清晨打开电视,荧屏上朝朝都是陨石划过的天际。

       报纸上讲起切尔诺贝利的近况,那些曾遭受核爆的土地。世间总是这样寂寥的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而我,又恢复独自生活的一日,不知为何,竟莫名的空虚。

       一个人,也不过那样。

   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2月15日,他到达摩尔曼斯克,寄来一张背面有字的大海相片。

      一年后的2月13日,他最后一次来信,信上说,他很好。

      生命以某种节律吟唱,其间由偶然指挥。从家乡的梧桐遍地,到西藏,到上海,再到伊尔库茨克的湖畔,到梦境中的荒芜某处,未到来的未来。一路走来,太多的措手不及,太少道理。于是我不会去想那条通往墨脱的公路。那存在于梦中,时隐时现的夕阳,忽而雨落,那是难能可贵的幼稚季节。而今,连怀念也已成为奢侈,只好羡慕谁,年少无知。

       二月十三号,到此为止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

 

  

延伸阅读:“西伯利亚三部曲”之三:天鹅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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